春天，站在吴桥上，放眼望去，只见阳光碎金般洒在河面，大运河仍旧声势赫赫，却比回忆中明澈许多。两岸新植的杨柳枝条低垂，抽出的新芽在微风中悄悄摇曳，像是在向过往的船舶打招呼。货船、游船络绎而过，激起的浪花拍打着岸边的石阶，宣布有节奏的动静。远处的黄埠墩在水汽中若有若无，似乎一位沧桑的老者，静静注视着年月的变迁。河面上飘着淡淡的雾气，混合着泥土与青草的气味，新鲜怡人，让人不由得深吸几口气。
眼前的混凝土桥面坚实平稳，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。回忆中那座会摇晃的铁架桥，木地板上的足迹，还有老厂长讲故事时的神态，逐个浮现在脑际。抚摸着桥栏，似乎还能触碰到前史的温度，那些关于吴桥的存亡劫、商业博弈、战役伤口，以及从前的工业文明共振，都在这春风中逐渐明晰。
100多年前的无锡北塘段，京杭大运河最宽处达100多米。自莲蓉桥至蓉朗庄，两岸粮行、仓库、面粉厂密密麻麻，构成黄埠墩、惠泉渡等八大渡头。每年春秋祭扫时节，日均摆渡量超2000人次。光绪三十三年（1907）《锡金乡土前史》记载，该河段年均溺亡人数达43人，占无锡全年非正常逝世总数的 38%。河面上飘摇的渡船，好像悬在两岸大众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，每一次风云都是存亡考验。
黄埠墩作为惠山殡葬的必经之地，衍生出共同的风俗忌讳。摆渡船需绕行“棺材浜”河段，送葬部队必须在北岸完结终究典礼。当地志载“黄埠墩摆渡，一脚起去”的俚语，折射出对逝世空间的敬畏。1912年《锡报》社论指出，这种摆渡形式已成为城市现代化的枷锁。当我的老厂长在小三里桥的梧桐树下叙述这段往事时，总带着几分唏嘘：“那时节，棺材浜的水色总比别处暗沉些，摆渡人摇桨都不敢回头。”
民国2年（1913）春，上海丝业巨擘吴子敬在杨氏画舫邂逅船娘杨桂玲。这个交融了《海上花列传》式风月场的场景，实则隐藏商业博弈。其时无锡丝茧业正阅历薛南溟（永泰丝厂）与祝大椿（源康丝厂）的剧烈竞赛，吴子敬作为外来本钱的介入，打破了原有商场格式。老厂长曾笑着说：“别瞧这是风月事，背面满是生意经，王克循促进这桩姻缘，提到底是看中了吴老板口袋里的造桥钱。”
无锡绅商王克循的介入具有戏剧性。他不只促进吴杨姻缘，更敏锐捕捉到商业关键。据《无锡商会档案》记载，王克循通过青帮关系网施压龟婆，终究以3000银元买断杨桂玲的“赎身费”。这场买卖背面，是当地势力对本钱流入的精准控制。每逢提到此处，老厂长总会眯起眼：“王克循这人精着呢，表面上做的是成人之美的善事，骨子里算的是谋福桑梓的大账。”
无锡绅商王克循的介入具有戏剧性。他不只促进吴杨姻缘，更敏锐捕捉到商业关键。据《无锡商会档案》记载，王克循通过青帮关系网施压龟婆，终究以3000银元买断杨桂玲的 赎身费。这场买卖背面，是当地势力对本钱流入的精准控制——但老厂长没说的是，时年40岁的吴子敬本就早有建桥宏愿。
这位在上海兴办源昌丝厂的实业家，早年靠干练运营堆集本钱，却一直心系运河摆渡的存亡危险，曾与薛南溟、孙鹤卿等无锡丝业同仁屡次协商建桥事宜。王克循的 成人之美，恰与吴子敬 谋福桑梓 的初心构成奇妙共振。
“别瞧这是风月事，背面满是生意经。” 老厂长的笑谈里藏着更深的因果——1914年，吴子敬在促进姻缘后，便邀上海工程师实地勘察，参照其时先进的钢架桥工艺（一说仿上海外白渡桥形制），托付求新机器制作厂规划施工。
这位实业家并非被迫掏钱，而是自动将个人情感与当地建造绑定：既借姻缘在无锡商界站稳脚跟，更借建桥完结从外来本钱到本乡善绅的身份转型。
1916年春，大桥正式开工，历时一年竣工。这座全长90米、宽6米的钢架桥，选用铆接钢桁架结构，桥面铺设木板，两头设石阶坡道，总造价达 27000银元（约合今人民币500万元），成为无锡近代榜首座机械化施工的跨河桥梁。其1:4的矢跨比、7米的通航净高，虽参照1907年竣工的外白渡桥，却在细节处融入江南水网需求 ——比方特意加固的抗风桁架，正是为了应对运河上频发的突发风云。工程档案显现，全桥耗用钢材127吨，相当于其时沪宁铁路3公里的铁轨用量。
大桥于1917年3月完工，吴子敬却已在上年11月逝世，无锡民众感念吴子敬的义举，将其命名为 吴桥。
老厂长曾指着桥头碑记说：“碑上刻着‘利涉大川’四个字，既是《易经》里的吉言，也是老大众对过河安全的盼头。”此刻距《锡报》批评摆渡形式枷锁城市开展不过四年，吴桥的钢架已如一道钢铁虹影，横跨在曾吞噬很多生命的河道上，完全终结了“黄埠墩摆渡，一脚起去”的血色回忆。
吴桥的建成触发了无锡近代交通革新。荣宗敬、荣德生兄弟随即出资建造通惠路，构成“三桥两路” 的交通网络。1915年《无锡实业志》记载，惠工桥、惠商桥的架设使火车站至惠山的车程缩短至15分钟，带动了周边地价年均上涨23%。直到我在桥北的企业上班时，仍能够感觉到这种交通布局带来的便当——从河埒养殖场到吴桥堍的厂区，不过半小时脚程，沿途还能看见荣氏企业的老厂房斑斓的山墙。
上世纪八十年代初，我由部队回到江南，被分配至大运河吴桥堍北侧的一家输变电制作企业作业。我的作业室朝南，推开窗便能望见桥上人来人往：清晨是赶早市的摊贩推着装满青鱼的木桶仓促过桥，午后是戴草帽的船工坐在桥栏上啃馒头，暮色里则是下工的女工们骑着自行车，车铃叮当穿过桥面。
那时的大运河正值繁盛时，运输船、拖船、驳船从早到晚络绎不绝。到了丰水期，河水上涨，站在作业的当地窗口望去，满载货品的船舶似乎在半空中飞行，船底的铁钉甚至能看清，惊得初来乍到的我总忧虑船会翻进窗台。
咱们的老厂长就住在吴桥下的小三里桥大街，午休时常来科室枯坐，用紫砂壶泡着二泉茶，给咱们讲吴桥的故事。他说自己小时候见过吴子敬的后人来桥边祭祖，西装革履的容貌与桥头的船民构成鲜明对比；也见过抗战时期桥体上的弹痕，深深浅浅像前史的伤痕。“日本人在桥上杀了七百多难民啊。” 他的声响遽然消沉，“后来整理河道，捞上来的怀表还没进水，指针永久停在三点十七分。”
淞沪会战期间，吴桥成为战略要冲。据日军第11师团作战记载，11月13日的争夺战中，我国守军依托桥体工事，毙伤日军300余人。老桥上的弹痕（最深达12厘米）印证了当年的剧烈战况，老厂长说曾经他在老桥的桥栏上看到一处凹痕：“那是机关枪打的，我父亲亲眼看见守军班长抱着炸药包跳向日军坦克车，桥面上的钢板都被炸开了花。”
日军占据期间制作的 吴桥惨案，构成700余名布衣遇害。幸存者口述史显现，残杀继续近5小时，尸身阻塞河道达3日之久。2015年出土的日军军刀（编号8172），经DNA检测与受害者家族构成生物根据链。每逢通过桥边的纪念碑，我总会想起老厂长说的：“那些被扔进河的同乡，很多都是小三里桥的街坊，河水红了三天，连鱼都翻着白肚漂在水面。”
继上世纪60年代中期年吴桥从铁桥改建成水泥桥之后，80年代和90年代又有两次改建。1994年11月，老吴桥南侧扩造的新吴桥通车了。新吴桥是其时无锡区域河道上最大的一座桥梁，有“无锡榜首桥”之称。这座桥的规划、建造、质量监理，都由无锡自有技术人员完结，在无锡建桥史上归于初次。然后是老吴桥被撤除。 我曾在撤除现场看见工人们作业，似乎触碰到了前史的温度。
21世纪初，市政宣扬中曾误将无锡与姑苏交界处的唐代古桥“通吴桥”（又称望亭桥，史载“风云桥”）标为“老吴桥”，经当地史学者考证，根据光绪《锡金县志》承认：吴桥自建桥起一直为钢架结构，并无 “老桥”前身，所谓“老吴桥” 实为称号混杂所造成的。现在在公交站台的宣扬栏里，那张误标“老吴桥”的图片早已更正，但每逢路过新建的混凝土大桥，我总会思念那座会摇晃的铁架桥，思念木地板上留下的很多足迹，以及老厂长叙述故事时眼里闪耀的光辉。
吴桥的百年变迁，折射出我国近代化进程中的本钱博弈、技术革新与民族觉悟。这座桥梁不只是地舆意义上的过河通道，更是解读无锡城市基因的文明暗码。当我站在改建后的桥头，望着大运河上仍旧繁忙的船队，遽然理解：河水流动不息，桥梁几经更迭，但那些沉积在韶光里的故事，那些连接着曩昔与现在的回忆，才是这条千年运河真实的魂灵。正如老厂长临终前说的：“桥会老，会变，但人心底的念想，永久都在。”
江凤鸣：本名姜鲁宁。我国散文学会会员，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、我国林业作家协会会员。著有《凤鸣梁溪》《烟雨里的粉墙黛瓦》《守一袭蓝色入梦》等文集。
